古人有云:“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对于任何一种事物,只有了解它的来龙去脉,才能对它现在的状态做出正确的判断,对它未来的趋势作出合理的预测。作为对园林艺术这种人类自从出现文明之后一直在不断发展延续至今的事物,我们也只有将其纳入历史长河,纳入整个人类的文明文化体系中才能够对其一探究竟。
英国思辨历史学家阿诺德·约瑟夫·汤因比在他所著的《历史研究》里认为,以往人们研究历史往往以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为基本研究单位,这样的研究是无法解释人类历史上的文明问题的。历史研究的范围应该大大地扩展,要从全人类、从宏观的角度来把握人类历史的奥秘。
文明形态史观认为不同文化会有类似的“生命历程”,即都经过起源、生长、衰落与解体等阶段,而且其间有许多机制是各文化的生命历程中共同或相似的。与进化史观不同的是这里的文化生命历程并不具有“进步”的意义,因而一种文化衰亡后如果有另一文化兴起,那也不意味着由落后向先进的演进,而只是生命周期的又一轮循环。所以尽管各文化或文明存在着时序的先后,但在哲学意义上仍可以把它们都看作是共时态的。
一、以文明形态史观研究园林发展特征
将园林艺术的发展置入文明社会发展中来观察,园林的产生、发展、融合、变异各个阶段也是伴随着社会文明的渐进而发展的。以在一个小范围(一种文明)中的艺术发展为例,园林艺术的诞生是顺应社会文化意识形态、当地的气候地理环境等多方面的特点,随着文明的日益生长而得到不断的发展,逐渐形成一种该文明体系下的园林艺术形态。文明的发展是在不断的挑战—应战的循环中得以上升的,于是在这种园林艺术发展的过程中,不停地会有来自外来文明的撞击、影响。
当两种文明相互撞击时,弱方抵御不住强方的撞击,而全线溃败,但这种溃败事实上也只是在弱方中占统治地位的那部分文明的溃败,带来的是弱方全盘接受强方的文明。不过,很明显这种无条件的接受并不能适应原文明变异的条件,同时这种全盘皆收也仅仅表现在占统治地位的主导文明的利用者,即所谓的统治阶级文化的身上,在园林方面的表现主要为皇家园林。而作为文明内部的势弱者,即平民文化,通常反映在民间一些富绅的私家园林上,在这场撞击中并未受到如此大的冲击,于是它们有空间也有余力在这种撞击中接受这种挑战,做出相对的应战,并自由地生长发展。对这种外来的文化进行扬弃,汲取其中可以为自身所利用的成分,注入到本土文明中,顺着变异、融合、检验、渐进的进程,最终形成一种完全适应本土文明的形态。在这一进程中,文明形态一直进行着自下而上的影响,自上而下的反馈交流,在社会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的相互作用之下,最终完成了这一变革改造,形成本土的园林艺术形式。
在大范围中的园林艺术发展,一直进行着起源—生长—衰落—解体的循环过程,此消彼长。当弱势一方在进行了以上一番变革改造时,强势一方同样也会由于文明走到了它的峰顶,同时在一定范围之内没有对手,呈现出一种停滞的发展状态,内部逐渐失去自我解决问题的能力,开始走向衰落。强、弱双方在不同波形的曲线上行进。强方的峰顶是弱方的谷底,当强方走过峰顶,必呈下降趋势,与弱方从谷底反弹的曲线在某点相交,度过相交点后,强方趋向谷底,弱方趋向峰顶,之后进行力量的交接转换。在这2种园林艺术文化的较量中,很难说何方会取得最终的胜利,双方只是在不同波形的曲线上行进,在某一点上做出力量比较,同时在下一点又进行力量的交换。于是当弱方终于在某一点达到峰顶时成为了当时力量撞击的强者,新一轮的园林艺术主导又产生了。
这样在大范围里的此消彼长,多种不同波形的曲线沿着时间轴不断前进,在前进中,它们互相影响,最终一齐趋向同一种波形的曲线,完成最后的大同。所谓最后大同,是为在各自摸索过程中的文明寻找到一条可以共同前进并相互扶持发展的道路。
但是,文明运动并不会以最后的大同来结束。它内部一直是运动着的,在一段时期内的趋同也仅仅是一个过程,并不会就此结束,除非文明的载体——人类或说是高级生物完全灭绝。那么这种不断运动的结果又是如何呢?汤因比在他的著作《历史研究》中并没有继续叙述。笔者在此做一个大胆的假设:就像地球的板块运动一样,从一整个板块开始,剧烈的外力及内力的作用致使大板块分裂成多个小板块,各小板块的不停运动也许有朝一日又将拼合成一整个大板块。这种自然力并非我们所能预估,但我们却可预想到最后的大同并非文明盛衰曲线最后的归宿,也许只是每一个循环节里的最后一个小节。只要作为文明载体的人类继续生存下去,那么这个循环就可以一直持续下去,至于这个循环的尽头是怎样一番情形,现在很难想象出来。并且这种循环是大小相套的。因此,将此概念引伸到园林艺术领域,园林的不断向前发展可能会经过一段时期的此起彼伏、百家争鸣,回归到趋同的线形上,也可能在大同的单调线形中由于内部的震荡,分化为多种不同波形的曲线,即不同文化下的园林艺术形态,继续向前行进。
二、以法国勒诺特尔式园林的发展为例
纵观园林艺术的历史发展进程,它正是以这种循序渐进、轮流起伏的发展形态为主要特点的。下面将以法国的园林发展作为例证,具体阐述园林发展特征。
文艺复兴初期,意大利由于其独特的地理条件形成了独特的园林风格——台地园。这种样式的园林一般依山就势,分成数层,庄园别墅主体建筑常在中层或上层,下层为花草、灌木植坛,且多为规则式图案。注重规则式的园林与大自然风景的过渡,即从靠近建筑的部分至自然风景逐步减弱其规则式风格。由于意大利多山泉,便于引水造景,因而常把水景作为园内主景,理水方式多瀑布、喷泉。植物以常绿树为主,有石楠、黄杨、珊瑚树等。在配植方式上采用整形式树坛、黄杨绿篱,以获得俯视图案美的效果,很少用色彩鲜艳的花卉。整个园林以绿色为基调,给人以舒适宁静的感觉。
随着文艺复兴运动遍及整个欧洲大陆,作为文艺复兴发源地的意大利的文化也为当时欧洲上层社会所接受而成为主流文化,各国皇家园林都以效法意大利式造园方式为荣。法国,在与意大利的战争中接触到意大利文艺复兴的文化,从此开始受到其建筑及园林艺术方面的影响。但是意大利台地式的庭院特点真的适合法国的平原地势吗?法国在经历了文艺复兴早期较长的一段纯模仿阶段后,到了路易十四在位时期,出现了勒诺特尔。这位出生于造园世家的大师,很早就开始展露自己的才华,从因设计维康府邸花园而声名鹊起,到形成独特的一套造园式样,他真正改变了法国造园艺术前期纯模仿的状态。法国,雨量适中,气候温和,植物多落叶阔叶树,这些都决定了单纯地模仿意式园林并不能完全展示法兰西浪漫与不羁的民族文化特性。意式台地园是针对意大利多丘陵、地形变化明显的特征而产生,但是法国大部分地区却是辽阔的平原。所以在勒诺特尔的大部分作品中,常以落叶密林为丛林背景,大量采用黄杨和紫杉作图案树坛。常用图案花坛,注意色彩变化,并经常用平坦的大面积草坪和浓密树林,衬托华丽的花坛。园林在水景方面多为整形河道、水池。维康府邸花园是勒诺特尔的成名作,而他为路易十四建造的凡尔赛宫则反映了法式园林的巅峰水平。这种真正原生且带浓郁民族特色的园林,很快就替代了那种不适合本国地理特质、风俗民情的庭院。本着适者生存的基本法则,法式几何式造园手法在法国国内逐渐占了上风,压过盛极一时的意式台地式造园手法,并反过来影响意大利以至席卷整个欧洲。
从文化形态学观点的角度来看文艺复兴后期法式园林的兴盛与意式园林的衰败,我们不难发现,这其实不过是在沿着文明盛衰曲线行进的过程中,园林艺术所反映出来的一种现象。透过园林形态不断更替的表象,可以看到它们的发展其实都是沿着这条曲线行进的,偶然之下有必然。偶然是说这条曲线具体以怎样的方式行进,必然则是说曲线行进的大致方向在事物存在之初就已经了然。换言之,文明盛衰曲线早已被定性,它的上下起伏、它的波形行进方向,在这条曲线的原点就已大致明了。但是,它的定量却是随机可变的,任何一个偶然出现的人物、事件都可能改变这条曲线的斜率,导致一连串表象的变更。法兰西文化的本性,以及法兰西平坦辽阔的大地风貌,在受意大利园林影响的一开始,就已注定它不可能原封不动地全盘接受这种园林形态。这已经预示着在园林发展曲线的变化起伏中,法国园林首先要经历一段时间的下降,再在某个谷底时刻绝地反弹,实现回升,并逐渐达到峰顶。但是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反弹,这根曲线的斜率如何,在勒诺特尔出现之前,一切都还是未知的。只是,如果勒诺特尔不出现,仍然会出现一位拯救法国园林的创造者。不过勒诺特尔的成功,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必然的结果。如果他的作品不是那么符合法兰西文化,那么适应法兰西天然条件,也不可能得到路易十四的垂青,并最终征服整个法兰西的园林界。
再看看法式园林兴盛的背后,是法兰西文明在欧洲的逐步兴盛,并渐渐取代意大利文明在文艺复兴初期的领导地位,以其浓郁的皇家特色,恢弘的气势,压倒性地在欧洲各派文明中流行。文明兴衰的前面就是各种文化表现形式的兴衰。这不仅表现在政治、经济、军事等一系列国力强盛指标上,更表现在文学、音乐、建筑等文化载体对外的侵略性上。所以,很容易发现,当一个国家、一种文明兴盛的时候,周边的国家、文明会不自觉地被文化侵袭。正如前面曾经分析过的文明盛衰曲线的走势变化。
随着勒诺特尔在法国国内的名声大振,他的名字也逐步为国外所知。勒诺特尔本人曾亲赴英国及意大利,并在那些国家移植传播了勒诺特尔式园林。其次,有关的造园书籍也在英国传播了法式园林的信息。当时的法国造园书籍在英国人中传阅甚广,这从英国著的有关书籍中多有引用法国书籍中的观点就可见一斑。在英国,自勒诺特尔来访开始,到向法国派遣造园家及翻译出版造园著作等等,虽然一直利用各种手段来尝试传播移植法国式园林,但却始终不见把握了勒诺特尔式园林的精神实质并加以表现的园林作品。造成这种状况的首要原因就在于当时的英国尚未摆脱清教徒思想的束缚,同时英国的国力仍然落后于法国,此外英国人酷爱造型树木及巧妙的水工设施,这同时也为将来法国园林逐步地退出历史舞台作出了铺垫。
三、现代园林的发展
汤因比在《历史研究》中指出人类历史中存在着从局部的统一(分列的文明)向最后的大同(统一的全人类文明)发展的趋势。文明如此,那么作为文明的一个表现形式——园林艺术同样也会显现出这样的发展趋势。在各种园林艺术的波形曲线的不断交错行进中,相互之间也产生了影响、干涉作用,结果相互叠加,作用相互影响,最后会逐渐趋同,重新形成一种新的波。这种新的波有着与前波不同的频率,但是又受到前波的影响,是前面多种不同波形曲线共同作用的结果。这种新出现的波就可以被称作最后的大同,也就是全人类的文明交融。
当今,园林文化不再像过去时代里的那样只是个别少数上层阶级享受生活的一项奢侈品,逐渐变成为大众所用的一项公共必需品,而实用功能、类型等方面也逐步从只考虑人类本身转向整个自然界的协调共存。园林艺术(garden)的内涵与外延也逐步进行了相应的调整。在19世纪由美国的奥姆斯特德首先提出了“景观规划设计(landscapearchitecture)”这个包容性更强的新名词,逐渐受到各国园林界的认可,并于1948年成立了“世界景观建筑师协会(IFLA)”。现代意义上的景观规划设计,是因为工业化对自然和人类身心的双重破坏而兴起并开始发展的,主要目的是协调人与自然的相互关系。原本不适应经济高速发展下永续利用的园林思想,只能渐渐淡出历史舞台。
以上这些都是外在原因,论及内在原因,在文明形态学的范畴内,任何一种文明都有盛衰,同时也是沿着曲线向前发展的,它的变化不仅受到相邻文明的影响,同时也受到外界媒介以及文明内部所需遵循的盛衰规律的影响。这样说来,衰败只是一种必然,转向何方的兴盛才是需重点考察的部分。当园林艺术沿着曲线波形发展到时间轴上标注着“现代”的这个坐标点时,受到外在及内在因素的影响,逐步向包容性、交融性发展,文明盛衰曲线也相互影响,逐步趋同。所以,从整个园林艺术的发展来看,各种文明所反映在园林艺术方面的表现形态不断地波动起伏,各自经历起源、生长、衰落与解体这4个阶段之后,伴随着相互之间的影响,它们波动的频率产生了共振,到目前逐渐彼此同化,走向交融与相互包容。
“景观规划设计”受到社会文化中各种因素的影响,它的发展也反过来影响社会文明的发展。正如现在所倡导的“人与自然共存”的思想,其实从人类的哲学思想发展的趋势中可窥一斑。只考虑人类本身的发展并不能长久持续地发展下去,综合的思想在此刻显然比原有的思想来得更为辩证。这就是文明发展上人类认识逐渐所达到的共识,换而言之就是发展到一个特定阶段的大同。这种大同不是表现在形式上的趋同,而是表现在追求理念的趋同上,简而言之,就是内涵与外延的交叉重叠。这与所处在的全球化时代不无相关,信息、资讯、文化产品的全球化交流,自然而然会带给各个民族以强烈的冲击,而且这种冲击也是双方面的。在这种强烈冲击下的文化,就显得更具交融性与包容性。同时,交融性与包容性也是现代园林发展的大趋势。所以,在沿着文明盛衰曲线探寻到属于这个时代的坐标点时,更应该透过现象看本质。把握住真正的时代脉搏,了解所处时代的文化特质,才能理解园林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化载体的意义,并能够追随着这根曲线继续找寻下一个坐标点,预见未来的发展走向。